星帝嶺

阿嬤88歲的生日，孝順的公公歡喜牽著茹素40年的阿嬤切蛋糕！

    我自喻是幸運兒，因為阿嬤最疼愛我，多年後終於有勇氣整理，她曾使用過

的衣櫃，紫花色的棉襖，似乎嗅得出阿嬤身上的氣味，衣櫃裡有一個抽屜的鎖

早已生鏽了，用力敲開，裡頭放著一些不值錢卻極有意義的東西，有個瑪瑙手

鐲是無緣的孫媳婦送的，有我買給她的圍巾，還有ㄧ本潮濕到已經黏住朔膠套

的相本，翻開一看，竟是我嫁入這個家族的結婚照，有穿白紗的、有宴客禮服

的、也有生下兒子後的生活照，一整本滿滿的愛，當下我整個人呆坐在床邊好

久， 思念的淚水早已決堤，那種被偷偷收藏保存、那種被暗暗疼惜的感覺，竟

是如此深刻而心動。

摘錄於我發表在聯合報繽紛版【古椎阿嬤！暗暗疼惜我】的文章

民國79年我的婚宴上，疼惜我的婆婆和婆婆的婆婆【阿嬤】！

我看到她們真心相待的至情，一樣勤儉持家，一樣傳統慈愛，一樣淡泊名利！

心中最棒的女性圖騰，在她們身上發亮，是我的楷模，學習的榜樣！

阿嬤笑容靦腆，說話柔順，在我的兒子週歲生日時，

阿嬤很歡喜一起慶生，但過了一個月後，沒有病痛的阿嬤，

短短兩天的時間辭世，美如秋葉的離開！享年九十歲！

善緣吧！剛和先生交往時，山上的阿嬤，特別疼愛我，每次假日去萬里山上玩，

離去前，我的皮包一定是鼓鼓的，沉甸甸的，因為阿嬤偷偷塞了進口的大蘋果、大梨子，

我說：「阿嬤！這別人送您吃的，您留著吃啦！我在台北買很方便呀！」

只見阿嬤探頭探腦地，用手指頭指著自己瘦癟的嘴唇﹝噓！憨孩子，這乎你吃！﹞

和阿嬤相處才兩年的時光，但阿嬤簡單生活，自在知足的人生觀，

卻對我影響深遠，那份情好重，好深，心裡頭總有個溫暖的角落，

可以細細懷念，可以無盡延伸，如同每年柚子花盛放時，

我會在柚子花下，看見撿拾落花放在鬢角的阿嬤，

我一定要輕聲地說：「ㄚ嬷！我好想您！」

這是我發表在聯合報，唯一一篇讓我寫到數次因感傷阿嬤而無法下筆的文章！

原文如下：這樣古錐慈祥的阿嬤，永遠活在我們的心中！

古椎阿嬷暗暗疼惜我！

    婆家的阿嬤是一位超級可愛的老人家，她淡泊名利，生活的哲學，只有四個字：簡單歡喜，只要出個大太陽、開朵柚子花，她就高興地露出瘦癟的笑容，即使她已仙逝近二十年了，我仍常常感覺到那陣春風，圍繞在我的生活中，不曾遠離。尤其春天柚子花開滿庭院，蜂蝶快樂地飛舞，彷彿在柚子樹下，看見阿嬷彎著瘦小身軀，正撿起一朵落花，塞在耳鬢旁，揮手呼叫著我：「麗華，來！這朵真香，給妳。」

    聽公公在閒聊，談到阿嬤的生活點滴，有趣的回憶如山泉水般，淙淙流過每個人的心田而甘醇甜蜜。婆家長年居住在山上，家裡都以柴火做為燃料，直到有了桶裝瓦斯，才漸漸改變型態，有ㄧ天，家人聞到一股濃濃的瓦斯味，快速瀰漫整個屋子，公公著急開口問著：「阿母！您有聞到瓦斯味嗎？」阿嬤掩著鼻嘴悄悄地回答：「有呀！我想瓦斯剩一點點而已，待會有人要來換瓦斯，乾脆把瓦斯放掉，他要扛瓦斯時，比較輕鬆呀！」頓時我的腦海裡，浮現眾人扶老攜幼落荒逃到庭院的有趣畫面。

    有ㄧ回，阿嬤在睡夢中，伸手摸到床邊有ㄧ條類似皮帶的東西，心裡正喃喃自語：「阮這個孫子， 下課後皮帶都不放好，怎麼亂丟呢！」但這條皮帶卻在緩慢移動，五燭光的燈泡下，阿嬤睜開惺忪睡眼，大喊著公公的名字：「阿得呀！緊來哦！有蛇啊！」山上住習慣了，看到蛇就像看到老鼠一樣，不喜歡但也不會讓人驚魂。

    阿嬤穿著很簡單，寒冬裏，她喜歡雙腳蜷伏在搖椅上，靠近火爐邊，把全家人的衣服烤乾，然後摺疊得整齊有致，如同她細膩的心思，懂得收藏、懂得知足。聽她細數陳年往事，我翻開她身上厚厚的衣服，薄得如輕紗般的內衣，竟穿了四件！「阿嬤，這衛生衣太薄了，改天我去買羊毛的給您穿，就不用穿那麼多件衣服了。」她掩著嘴竊笑，輕柔回答：「免啦！我穿舊的比較習慣！」

    阿嬤對於吃更是簡單到令人佩服，茹素四十年，最美味的食物，是熬煮過的大白菜，不用搭配其他食材，一碗原本嫩黃的大白菜，經過多次加熱，已經變色了，要為她煮新的菜，她堅持著：「不用啦！這白菜爛爛的，我沒牙齒最適合吃呀！」

    每年柚子花開時，阿嬤看著滿地落花，心裡感慨萬千，曾對我說：「阮的ㄧ世人像極了柚子花！」因為嬴瘦的阿嬤，多次自然地失去了孩子，如同柚子花的花苞滿枝，真正長成柚子的並不多。

    九十歲高齡的阿嬤，很少生病，卻在三天的時間內，美如秋葉地離開我們，回想在她辭世的前一天，下午陽光暖暖照著，阿嬤剝開如碗公大的釋迦，分ㄧ半給我，我搖搖頭地婉拒，她老人家更堅持地說：「傻孩子，這真甜，我要妳陪我吃！」祖孫倆坐在柚子樹下，吃著甜如蜜的大釋迦，我心中卻酸澀不已，吞下的盡是離情悲愁。

    那天和公公閒聊，我問著：「爸爸，您最懷念阿嬤的事是什麼？」公公搖頭苦笑著，眼裡泛著淚光：「每件事都很懷念，說不清楚，以前我初中讀夜校，白天在學汽車修理，長年在外生活，阿嬤想念我，會託人到市區傳話，說她很想我，那個時候交通不方便，回山上一趟要花個半天，看我回到家，她笑的好開心，趕緊滷花生豬腳，怕我營養不良。」

    公公十分孝順，在阿嬤仙逝的那幾年，常常看見他在母親節時，獨自坐在柚子樹下，沉思偷偷拭去淚痕，那個時候，全家人都不敢慶祝母親節，怕觸景傷情。

    我自喻是幸運兒，因為阿嬤最疼愛我，多年後終於有勇氣整理，她曾使用過的衣櫃，紫花色的棉襖，似乎嗅得出阿嬤身上的氣味，衣櫃裡有一個抽屜的鎖早已生鏽了，用力敲開，裡頭放著一些不值錢卻極有意義的東西，有個瑪瑙手鐲是無緣的孫媳婦送的，有我買給她的圍巾，還有ㄧ本潮濕到已經黏住朔膠套的相本，翻開一看，竟是我嫁入這個家族的結婚照，有穿白紗的、有宴客禮服的、也有生下兒子後的生活照，一整本滿滿的愛，當下我整個人呆坐在床邊好久， 思念的淚水早已決堤，那種被偷偷收藏保存、那種被暗暗疼惜的感覺，竟是如此深刻而心動。

    近年來，那棵已長了ㄧ甲子歲月的柚子樹，遭蟲兒啃食，未見茂盛的樹葉，今年更難看到花朵，公公十分惋惜地說：「這樹太老了，恐怕熬不過夏天，等樹枝枯乾了，只好鋸掉。」

    心疼柚子樹的結局，聞不到柚子花開的香味，知悉那是最自然的生物法則，不免有些悵然，但是我知道內心有股暖流，在每年春天都要自動吹拂一次，讓柚子花香帶著我去尋找阿嬤的身影，我要輕聲地問著：「阿嬤，您好嗎？」

◎    林麗華

刊登在聯合報繽紛版的頭版